祖父的瓜庵

至今还记得那个黄昏，七月的太阳已西坠，半轮红月亮正拨开河埂上的那排洋槐林，露出半张滑稽的脸。我们祖孙三代人，开始把平车上的木料卸下来，搭起瓜庵。这时候，虫声还没完全响起来，瓜地里隐隐传来一阵微弱且细碎的“咔咔”声。我寻声找过去，嘿，原来是只黄鼠狼，正偷吃西瓜呢！西瓜半生不熟的，竟然被它啃了个窟窿。我并没有生气，只是感觉好奇，但总觉既然已经这样，总该给它个教训才是。我悄然过去，往它身上就是一脚。它却在同一时间，反身咬了我的脚背一口。其实我并没有踩实，只感觉是软软的一团。而它也只是虚晃一枪，借此掩护自己撤身逃走罢了。我们就像两个绝世高手，点到为止。在它放了个臭屁后，我们各自收兵了。

瓜庵都是由祖父主持搭的。他搭的瓜庵永远别具一格，无论有多少瓜庵，不用思考，你准能一眼就看出哪一个是我们家的。别人家的瓜庵都是大大方方，唯独我们家每年都是穷将就。几根木头一架，排上两排芦苇，稻草胡乱地铺上去，再用烂泥这么一垛，成了。每次祖父完工之后，我眼前总出现一个舞狮的形象，毛茸茸的一团，活像过年时节乡间舞动的狮子。而事实上，它也的确比狮子大不了多少，仅仅能容下一张凉床，要上床还需从一头爬进去。那年暴风雨的夜晚我就吃尽了苦头，钻到这头，雨从这头打进来，爬到那头，雨又从那头扑过来，最后心一横，索性用毯子蒙了头，直挺挺地躺着吧，任它风吹雨打。到了第二天，还好，洗脸也省去，全身被雨水泡得雪白，竟平生第一次有人赞了我的白净。

祖父每年总要搭两个瓜庵，一个是大儿子的，由他的长孙——我来接管；一个是给小儿子的，由他自己住了。他自己的瓜庵略大些，里面还要支个锅灶，瓜地距家太远了，不想回家时就自己烧点吃的。

那时候，我们那里几乎家家有瓜地，每家都要搭瓜庵，瓜地挨着瓜地，瓜庵挨着瓜庵，俨然成了又一片村庄。只不过这村庄更为原始，蓬牖茅椽，绳床灶瓦，连点灯的都没有。

看瓜的多是老头和半大的小子，壮年人是不屑于加入这一行列的。一入夜，这座村庄便鲜活起来，没人管束，想上哪野就上哪野去。周围若是哪个庄上放电影，便一窝蜂地去，饿了就顺路薅几棵花生吃，渴了就折几根多汁的玉米杆咂咂，或是随便到谁家地里搬几只西瓜分着吃了。如果有手电筒，我还喜欢捉泥鳅、黄鳝去，但这也不是易事。手一入水，一切都模糊了，那些家伙便乘机逃之夭夭，少有收获，必须用专用的叉子才行，但那样又太残忍了。尤其是草虾，你看到绿绿的两点光，那是它们的眼睛，须从后往前拢才行，不然它像个弹簧，一弹就不见了踪迹。

其实我还是愿意找个水沟扎俩“猛子”，我喜欢水，就像我喜欢吃西瓜。没有比呆在水里还惬意的事，夏天的水，永远让我迷恋。那时的水真清，一抬眼就能看到水底，甚至哪条小鱼在啃咬你的脚趾头都能看清楚。

骤雨初歇的夜晚，顶上再加一轮明月照着，是别有一番意境的。空气中依旧弥散着清新的雨的味道，到处是明晃晃的水，水天相接，天空一碧如洗，如盘的圆月熠熠生辉。水映圆月，月在水中，一切致纯致清，通透似嵌在琥珀中一般，恍如白昼，又似梦境。四处蛙鸣嘈响，小虫也跟风似的闹。远处一排高粱静立着，一缕缕云一样的雾气，绕在它们的半腰静静飘浮，在我们少年眼中神秘如仙境一般。

我们三五个玩伴，“噗通通”钻进水里，然后只露出脑袋，搜寻鼓嘈的青蛙们。一条小水蛇游过来，我屏住呼吸，不动，让它贴着脖子游过。蛇的身体是凉的，脖子也是凉丝丝的，心中便升起一种欢喜，仿佛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。

我做什么，祖父从不会过问，更不会像有些家长喋喋不休告诫不要下水，或发现既成事实之后杀人般的狂揍。我们有时一整天也不照面，有时偶尔能遇上一两次。我知道祖父也喜欢水。他洗漱用的是沟边挖出的土井里的水，而洗澡则和我们一样，跳到沟里泡个够，但祖父不愿走远，于是瓜庵边的水沟便成了他一夏天的专用澡池。有几次黄昏，我去找他时，看到他竟泡在水里打起了瞌睡。

我只有懒于回家吃饭时，才会溜向祖父的瓜庵。我必须先看看祖父带了现成的大饼没。我可不想吃他即兴做的“小鱼锅贴”什么的，我曾亲眼看见他这边挖泥修灶台，那边就和起面来，手也忘了洗。结果害得我一夜没睡好，总感觉有股黄泥水在肚里暗流涌动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起身，试图强行引流他处。

我们吃饭通常只有祖孙二人。我的记忆中唯有一次多出个搭伙的，论起来是远族的一位哥哥，其实只比祖父略小几岁，但按辈分他依然亲切的喊祖父为“侉爹”。有了客人，祖父有些兴奋，忙喊我去打水。土井被两只青蛙霸占了，我一去，它们只得仓皇逃走，跳在半空，仍不忘撒泡尿下来。我只好提着羼了青蛙尿的井水回去。我们吃的是馏的饼，菜是一种叫“皮条肘子”的菜瓜揉的咸菜，喝的是小麦面稀饭。我吃每样都感觉有股青蛙的尿骚味，但这位哥哥却吃得挺有滋味。

他对祖父道：“侉爹，饭做的不错啊。”

于是祖父张开满嘴的黄牙笑了，以致把“皮条肘子”的残渣都喷了出来。

祖父似乎一辈子没刷过牙，但牙是出奇得好，活了七十多岁，竟然一颗也没掉。

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，过了那个夏天，我就到十里外的小镇上中学了。而这个可爱的小老头，一晃离开我们也有二十多年了，有时真的有点想他。